把故乡隐藏在身后，单枪匹马去闯荡｜岛屿周记 EP07

Eric

“我在新疆村庄出生长大，很想看看希腊村庄是怎样的。”作家刘亮程骑着马，戴着白色牛仔帽和墨镜，在克里特岛的马场等待余华和苏童。
三人都出生于 1960 年代初，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成长环境。余华在浙江县城的边缘长大，苏童在苏州城北度过了童年时光，而刘亮程一直留在新疆，在沙漠与水源的交界地带生活、写作。
故乡是将断未断的脐带，也是行囊与居所。从遥远的东方到克里特岛，刘亮程带去了新疆的羊肉抓饭，也为《我在岛屿读书 3》带去了新的记忆与想象。

01 “遥远地方的天突然亮了“

刘亮程骑马很熟练，脚掌踩下脚蹬，轻轻一跃，就跨在了马背上。他骑的这匹马是浅棕色，苏童和余华骑的是深棕色，刚准备出发，他便拉过缰绳回头道：“咱们三人马头挨着，这叫‘并驾齐驱’。”



三人都是文坛老将，但平时很少碰面，苏童和刘亮程今年才第一次见，余华和刘亮程上一次见面已经是二十年前。“那时候你很年轻！”“那时候你也年轻！”
克里特岛山地起伏，早晨的阳光穿过树木与房屋，撒在他们缓行的小道上。登高远眺，目之所及是蔚蓝的大海、苍翠的植物和白色的飞鸟。
小时候在江南，余华和苏童很少见到马，余华对马最深的记忆是初中时解放军的骑兵路过浙江，五六匹马停在中学的操场上。“那时候觉得特别酷。”余华说。
而对于刘亮程来讲，马是最常见的动物。“小时候常看着游牧民族骑着马从村庄旁飞奔而过，就感觉这群人早早骑着快马，把我们以后要走的很多地方都走完了。”
刘亮程过去的创作经验多与新疆有关，他的代表作《一个人的村庄》便是取材于一个叫黄沙梁的地方。那里人畜共居，有马，有驴，有狗，有猫。“故乡是一个人的羞涩处，也是一个人最大的隐秘。我把故乡隐藏在身后，单枪匹马去闯荡生活。”



在海边，刘亮程讲起了他的后父。后父赶马车为生，不识字，但会说书。小时候在马车店炕沿的柱子上挂一个煤油灯，大人坐炕上，小孩坐土块上，一起听后父讲《三国演义》《薛仁贵征西》和《杨家将》。现在回想，那大概是文学初次照耀到身上的感觉。“十几岁听到那些未曾听过的故事时，你感觉遥远地方的天突然亮了。”
那时村里还有“偷马的人”，半夜有急事，借不到马，就悄悄把马牵出来，天亮前再悄悄拴回去。刘亮程十岁前，家里也没有马车，要拉东西就只能借，还的时候人情欠着，先割两捆青草给马吃，还马的情。刘亮程感慨，现在在新疆，马车时代基本也已经过去了。“人和动物相处几千年、几万年的生活很快就结束了。当人把所有动物告别完，人就只能孤独地存在于人的眼睛里了。”

02“很自由，很希腊”

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灵感来源的根据地。新疆的沙漠、高山、草原是刘亮程文字的土壤，浙江县城边缘那种既人文又乡土的气息则给予了余华长久的养分。
今年余华出版了最新散文集《山谷微风》，在书里，他回忆了小时候同学带他找青团的故事。那个年代没什么吃的，大家都馋，同学说家里还有两个青团，于是两人走了很远的路去找。个头太小，爬上灶台后揭不开木头灶盖，同学只能用力推开。余华满心欢喜地等着吃，却只等来了三个字：没有了。同学安慰他再去别家找，余华振作起来，跟着连进了三户，可惜最后都只有三个字：没有了。同学很讲义气，说明年保证你吃上青团！
食物是童年记忆的一部分，自然也是乡愁的一部分。刘亮程、苏童、余华和其他三位嘉宾叶子、程永新、西川在克里特岛南岸的普拉基亚斯会合后，很快到了饭点。连吃了很多天西餐，几位嘉宾的味蕾已经开始想念亚洲。回到民宿，刘亮程自告奋勇下厨，开始做新疆手抓饭。



手抓饭是新疆人待客最传统的美食，以刘亮程的话讲，就是丝绸之路上的快餐。“只要有肉、有胡萝卜，所有食材都可以下到胡萝卜里面去。”叶子帮忙打下手，忽然找到了手抓饭和克里特岛共同的精髓：“很自由，很希腊。”
再高远的诗书生活也要有具体的油盐酱醋支撑，傍晚饭菜出锅，刘亮程吩咐其他几位正在聊书的嘉宾：“把书取了，给抓饭让地方。”露台正对夕阳，风景秀丽，但西川提议去一个离海更近、离太阳更近的地方。大家小心翼翼，捧着抓饭走在海边小路上，又沿着礁石往下，终于在金色的海浪边找到了那个僻静的去处。
蓝色的海此时已经变成了浅绿色，像透明的弹珠那样折射着剔透的光泽。大家卷起裤腿、赤着脚，在爱琴海里吃着一餐远道而来的手抓饭。西川说：“咱们吃着这么好的饭，总得聊点有意义的话题吧！”

03“带着自己的太阳 安排早晨的日出“

大家谈起了另一位新疆作家李娟。今年《我的阿勒泰》被改编成电视剧上映，李娟和家人在阿勒泰草原的生活也被更多人看见了。
刘亮程回忆，他第一次见到李娟是在二十多年前。当时他正供职于《中国西部文学》（现更名为《西部》），李娟拿了一篇文章过来投稿。刘亮程发现这是一个天才型的作家，又过两年，李娟的母亲到乌鲁木齐，刘亮程和她们吃了一次饭，才意识到李娟身上的灵气来自于她的母亲。



成长经历是每个作家的宝藏，如何对待它、使用它，是天赋，也是选择。
几位嘉宾虽都从事文学创作，但具体领域又有微妙的不同。西川写诗，刘亮程以散文见长，余华和苏童都以小说闻名。刘亮程以前读西川的诗，发觉自己写诗无望所以改写散文，苏童则不同，小说写多了，便想测试自己还能不能写诗。在苏童看来，小说讲究“一切适可而止”，诗歌则是一个情感的天堂，当他发现自己越来越节制，不免就生出了好奇心：我还能写诗吗？
文学体裁有自己的边界，也有自己存在的理由。人无法经历另一个人的生命，但在阅读中，可以触摸另一个人的脉搏，在某一个瞬间，让他的血液流经我的身体，在写作中，可以创造无数个平行宇宙，让那些已经发生的、还没发生的事演化成参差的命运。
节目的最后，刘亮程重新谈起了《一个人的村庄》。他说，我带着自己的往事又回到那个村庄，带着自己的太阳去安排那个早晨的日出，带着自己的星星和月亮去布置那片夜空，带着自己内心收藏的草木和万物的声音去布置那个世界。



文学里一定包藏了无数“略大于宇宙”的心灵。作家的孤独在于单枪匹马，可作家的快乐也在于此，他们居住在人群之中，无限接近，又无限遥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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